申時,三刻。
信宮門前,侍衛隊長狐疑的嗅了嗅鼻子,他嗅見了一股似有若無的血腥氣息。
他嗅鼻子的那剎,孟扶搖霍然抬頭,隨即不著痕迹的搶前半步,走在了雲痕的前方。
此時那隊長正好回頭,問,「什麼味兒?」
他的眼神掃向後方低頭端盤的雲痕,眼神慢慢森冷,忽然緩緩道,「你把托盤放下來。」
嚓一聲,原本高舉向天的刀槍齊齊落地,刀尖槍尖斜斜一偏,刃尖如網,指向雲痕孟扶搖。
四周森冷如死,風裡有鐵鏽般的氣息。
雲痕臉色如霜目色變幻,半晌後,手緩緩下落。
那隊長緊緊盯著,目光隼利,如盤旋高空欲待擇食的鷹。
他此時注意力全在雲痕身上,等著托盤放下的那一霎。
孟扶搖的手立即借著托盤的遮擋放了下去,衣袖一振一柄小刀已經滑落掌心,手指一轉小刀毫不猶豫透過垂落的衣袖,扎入自己大腿內側。
鮮血湧出。
與此同時,雲痕的托盤已經放下,露出胸口那一抹血痕。
侍衛隊長的眼神,如同遇見強光般危險的眯了起來。
「給我——」拿下兩字未及出口,孟扶搖突然向前一撲,撲向侍衛隊長槍尖。
「大人!大人!那血……是我的!」
侍衛隊長愕然轉首,目光掠上滿臉羞紅的孟扶搖,沒有注意到剛才那一霎,雲痕的手突然縮進了袖中。
他的指尖拈住了一枚精鋼刺,冰冷如此刻打算同歸於盡的殺機。
然而殺機被孟扶搖打斷,雲痕愕然轉首,便見普天之下第一厚臉皮的某人羞羞答答扒住侍衛隊長雪亮的刀尖,含羞帶悲的道,「大人……是奴婢……奴婢不好,奴婢先前和小痕子私會於宣德殿……不留神奴婢月事……月事突然來了……沾了他的袍子……大人千萬不要誤會!」
侍衛隊長一愕,他自然知道宮中宮女寂寞,很多都和太監結成「對食」,玩些假鳳虛凰的把戲,眼光不由下落,看見宮女略微散亂的下裳間,確實隱隱有血跡。
他目光又瞟向老太監勞安,勞安原本被嚇了一驚,此時卻在舉袖捂嘴竊笑,湊過頭附在侍衛隊長耳邊說了幾句,侍衛隊長聽著,漸漸露出古怪猥瑣的表情。
於演戲一道極有天賦的孟扶搖,立即演技精湛的含羞低頭,腳尖呲地,忸怩不語。
雲痕怔怔看著她,看著她含羞神情,看著她裙間隱隱血跡,這一霎眼神翻卷變幻深沉如海,最初的驚愕憤怒不甘漸漸轉為震撼迷茫,那鮮紅的血跡刺著他的眼,也刺上他的心,如一道紅色的浪潮,洗去冰封的陰翳,化作這一刻無言的感動。
這一路,她陪上的,何止是風雨欲來之際孤身面對萬軍的奇險?還有身為女子的最寶貴的尊嚴與矜持。
後者,對女人來說,更重過生死。
他與她今夜之前,素不相識,她卻能為他犧牲如此,雲痕仰起頭,微微舒了一口長氣,彷彿要將萬千翻滾心緒舒出胸臆,然而之後,卻覺得心底越發沉重,猶若千鈞。
他的眼神漸漸寧定下去,生出一種執拗不悔的孤清。
孟扶搖是不知道他此刻的震驚和心路歷程的,她只知道沒什麼比小命更重要,何況她來自現代,性格奔放,這些事兒雖然難免羞赧,但和生死大事比起來又實在微不足道了,頂多就是大腿內側那一刀,著實疼痛罷了。
所以她打定主意,逃出去以後,一定要這傢伙賠營養費,瞧這人一掏就是一袋金子的闊氣,營養費可以狠狠敲一筆。
可惜雲痕不知道她此刻的心理,不然八成想吐血。
夜風似鐵,敲打刀槍叢林,叢林中侍衛隊長一眨不眨的盯著「羞得」雙手捂面小聲低泣的孟扶搖,鷹豹般的眼神漸漸綿軟下來,露出了幾分啼笑皆非神色。
那一縷濃重的疑惑,已經漸漸淡化,如清水盆中一絲血痕,欲將散去。
他突然道,「原來是這檔子事,」轉頭笑睨雲痕,突然一拳重重打在他胸口,豪邁的大笑道,「你小子,人不大,膽兒卻不小。」
那一拳重重擊出,帶著有意放上的幾分內力,靠得很近的孟扶搖甚至能感覺到自己的鬢髮被那拳風擊得微微散開,不由心砰的一跳。
雲痕的傷……
如果他下意識還手……
「砰!」
拳頭擊上胸膛,皮肉相觸的沉悶聲響,聽得孟扶搖眉頭抽了抽。
雲痕蹬蹬蹬連退數步,險些一屁股栽到地上,他趕忙伸手抓住身邊一個侍衛的長槍穩住身子,紅著臉道,「大人取笑了,大人好功夫!」
「這算什麼功夫!」對方的毫無抵抗令侍衛隊長滿意大笑,最後一絲疑慮都已打消——學武之人對於突然的攻擊,都會下意識的防衛或反擊,何況這人如果真的有傷,又怎麼會一點疼痛的神色都沒有?
他笑得愉快,還帶點色迷迷的猥褻之意,在兩人身上掃來掃去,又是神秘的一笑,揮揮手道,「走吧!」
嚓一聲,傾斜而向的刀槍,再次收回,高舉向天。
孟扶搖無聲的吐出一口長氣,鬆開了一直藏在衣袖內的匕首。
她轉頭,微笑看著雲痕,用眼光示意他往下看,雲痕頭一低,看見孟扶搖露在衣袖外的大拇指,正對他高高翹起。
雲痕並不懂得這個手勢的意思,但隱約也知道是在讚許自己,他眼光飄開,看見孟扶搖所經之處,鮮血滴落,點點綻開。
心底一抽,一種陌生的疼痛將他席捲,驕傲清冷的堅剛少年,在衣袖內攥緊了手指。
你可以犧牲如此,我便不能忍一時之痛之辱么?
成大事不拘小節,丈夫之志,怎可,不如女子?
刀槍之林,終於走到盡頭,前方,暗青色的信宮宮牆在望。
侍衛隊長注視著信宮那頭,眼中露出一絲冷笑,雲老兒,容得你活上一個時辰,等齊王那邊得手,你等著被收屍吧。
雲痕抬頭看了看信宮的匾額,堅冷如冰的神情,微露暖意。
此時,酉時正!
*
酉時正!
乾安宮皇帝駕到,宴席正開,滿園水燈蕩漾,倒映火樹銀花,皇子們輪番敬酒,推杯換盞。
方明河的大軍,安靜而整肅的行出京郊大營,如一條迤邐的黑蛇,向京城進發。
三重宮門已換防完畢,燕烈在馬上回身,注視著身後宮城,露出一縷萬事底定的微笑,吩咐燕驚塵,「為父負責最裡面那道宮門,裴將軍父女第二道,你就在最外面這道。」
燕驚塵躬身應了,燕烈走出幾步,又不放心的回頭囑咐,「你這裡是極重要的一關,你得千萬守好,不然王爺大事毀於一旦,你我都擔負不起。」
「父親放心,孩兒知道利害。」燕驚塵應了,看著燕烈離開,抬頭,微微吁出一口氣。
前方黑暗裡突然走來淺色衣袍的男子,姿態飄逸端雅,燕驚塵回首正要喝問,來者衣袖垂落,掌心裡一枚青色玉牌微露一角。
燕驚塵目光一閃,揮手示意侍衛開門。
那人宛然一笑,飄身而過,他經過燕驚塵身側時,燕驚塵嗅見一股奇異的淡香。
他怔怔的看著那背影,突然想起自己剛才完全被他風姿所驚,竟好像沒看見他的臉。
思索良久,燕驚塵回頭,正要轉身時突然目光一凝,從地面上拈起一樣東西。
那是一根約有手指長的白毛。
燕驚塵拈著那根毛,露出詫異的神情。